书法:赵学敏
引子
农闲时节,洒扫庭除,新春之际,扪心自问:乡土中国,离我们是近还是远?
从时间维度看,即便从小生活在城市,父辈、祖辈的根也大多深植于乡野之中;从空间维度看,最近的城郊,也不过一小时甚或几十分钟的车程。
可以说,乡土中国距离我们每个人并不遥远,但人们对乡村和村风的感受正呈现一幅日益复杂矛盾的内心图景……
记者在浙江一普通农村采访时曾偶遇一位九旬老人,看其精气神,便知日子舒心。其实老人一生未婚,跟着侄儿一家生活。老人的舒心就源于当地村风淳朴,素有孝顺老人、团结邻里的传统。老人布满皱纹的笑脸和村里文化墙上的一幅幅“孝字歌”“友爱歌”久久定格于记者的记忆中。相形之下,有些农村老人的晚景则令人落泪。一些乡村中,传统伦理道德沦丧,儿媳对年迈公公婆婆动辄呵斥、辱骂,子女把久病父母当作累赘……传统道德、优良村风缺失,令人心痛。
风自田野来。守望相助、忠孝礼义、尊老爱幼、勤俭朴素、诚实守信、热爱家乡……千百年来,这些古已有之的村风涵养着中华传统文化,润泽着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的心灵。如今,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推动生态文明建设,“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依然需要优良村风及让村风绵延悠长传承下去的土壤。村风是什么?是农耕文明留下的宝贵财富与精神内核,是村民自发的道德规范,也是内化的价值观念,更是乡村发展的内生动力。好的村风是村庄的代言,更是村民德行的折射。
时代在变迁,伴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古老乡村在空间状态、人口格局、社会结构及利益关系等方面正在发生深刻变化,有的村庄消失了,有的村庄合并了,还有的成了“空心村”“留守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成为不少人心中难以企及的精神家园。面对时代的变迁,村风的内涵在发生哪些变化?优良村风如何传承、新村风怎样重塑?这一切和弘扬与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之间存在怎样的联系?请看本期对话。
崇德向善精神基石
村风蕴含着见贤思齐、崇德向善的力量,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互为涵养源泉
记者:经济社会的变迁对乡土中国产生巨大影响,农民大量减少,一些村庄逐渐消失。现阶段还有必要重视村风吗?
唐珂:当然有。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农村、农民的确在减少,但农村不会消失。优良的村风蕴含着见贤思齐、崇德向善的力量,对良好社会风气的形成举足轻重。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好的村风能聚人、聚心、聚气,在精神层面上把村民凝聚在一起,成为经济发展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持,为社会进步提供至关重要的保障。
陈橹:大到一国,小到一村,都需要精神,即信仰和文化。去年,江西吉水县盘谷镇上曾家村文化广场建成,“一门三进士”大型雕塑成为村庄的精神象征。村民们每逢年节、喜结良缘、金榜题名时都会去祭拜。一位长期在外打工的村民说:“文化广场能激励我儿子好好读书,是我们村的骄傲和自豪。”这件小事印证了打造乡村文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我认为,打造乡村文化,就是在构筑乡村精神文明,是为村民发展和整个乡村发展提供持续动力。
沈广宏:村风对我们马家弄村的影响非常大。以前,大家忙于赚钱,考虑自我利益偏多,争吵摩擦时有发生。后来村党支部认为,建设美丽乡村首先要有新村风,随后开展了一系列有针对性的宣教活动,还成立党员、村民代表及老年协会等多支帮教队伍,促进村民逐渐形成了更为文明的生活和交往方式,大大提升了村民的幸福感。大伙儿的工作热情越来越高,日子越过越好。
记者:有观点认为,经济社会中衡量一个村庄好不好的主要指标似乎就是富裕与否,村民还有动力追求新村风吗?
陈橹:我在乡村做文化传承保护的过程中深深体会到,村民对自己的村庄依然怀有很深的情感。不少人在以独特的方式传承优良村风。比如,江西的蕉坑村里有座新建祠堂,令人啧啧称赞。木柱子、横梁等是新的,几百年前的精美雕饰镶嵌其上。村民指着藻井上的一块圆木雕说:光这块木雕,有人出价一万五,我们都没肯卖,因为这是祖上留下来的东西。
党国英: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个话至今仍有道理。有村庄,当然就有村风。村民的富裕程度会影响村风,但富裕本身不是村风的指标。我以为,富裕水平高,有利于建立良好村风。农民越专业化,收入越高,就越能知道遵法崇德的重要性。不必担心农民因追求富裕而丢掉道德底线。我在不少农村看到,很多农民富裕后为自己的村庄捐款搞公共服务设施建设。当然,这不是说只有富裕的地方才有良好村风,在不少贫困村庄,也可以感受到良好风气。
记者:新村风与我们正在践行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之间存在怎样的内在联系?
朱启臻:乡村作为中国文化的“根”,是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当我们从文化视角审视村落时也会发现,乡村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村民的日常行为,都被赋予深刻的文化意义和乡土情怀。乡风习俗、生活习惯、道德传统、价值观念等一系列优秀品质凝结为村风。可以说,从古至今,村风都对村民的行为起着不同程度的约束和教化作用。
核心价值观在乡土中国中的培育应以村风为基础。以诚信为例,乡村有着天然的诚信土壤。对农民来说,耕作过程容不得半点含糊,面对土地必须绝对诚实,不可投机取巧。如果我们以村风建设为起点弘扬诚信美德,则会对全社会弘扬与践行“诚信”理念产生不可估量的正能量。
唐珂:良好的村风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来源之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是塑造新村风的重要内容。当前,各地都很重视村风的培育,尤其是在美丽乡村建设中,新村风的塑造成为“必修课”和“核心点”。借助这一契机,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引导农民鉴别是非、美丑、荣辱,弘扬传统美德、爱国主义精神、集体主义意识,普及科学,引领风尚,就一定能够培育良好村风民风。
乡规民约凝心聚气
城镇化的进程加速,每天都有村庄在消失,给传统村风带来重大冲击;新村风的内涵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丰富
记者:提起村风,很多人都觉得它“看不见摸不着”,请问您如何看待村风?
党国英:村风主要是指村庄的社会行为和道德规范,包括村民之间、村庄领袖与一般村民之间以及村民与外部社会之间在公共事务领域的合作准则,也包括村民家庭成员之间维持关系的行为准则。这些准则可以是正式的村规民约,也可以是村庄长期形成的传统习俗与道德规范。
陈橹:我认为,村风包括民风民俗、精神信仰、伦理道德、社会风尚等。比如,江西吉水文化底蕴深厚,历史上出现过“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盛况,就形成了一种好学、上进、拼搏的风气。
记者: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村风在整个国家(社会)的价值体系中处于什么位置、起到了什么作用?
唐珂:在漫长的农耕社会中,村风在社会价值体系中一直处于基础性地位,规范作用体现在乡村的各个方面和角落里。它通过道义、舆论、规程等形式提供行为准则和评判标准,规范和约束着人们的行为,一定程度上充当了评判村民行为、目标、理想、观念甚至社会道德本身的标杆,在凝聚人心、整合资源、稳定社会、推动发展多个方面发挥着独特的作用。譬如,我国农村很早就讲究孝道。由于村民普遍认同这一点,便潜移默化为人们的心理习惯和日常行为,辅之以习俗、礼仪、契约等形式固化为文化的形态而存在于社会之中,成为绝大多数村庄村风的重要内容。我国的村风内容极为丰富,其蕴含的道德、思想、文化和规范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秩序。从单个的个体认知,到家庭中晚辈应该具有的道德品质和必须遵守的行为规范,一个“孝”字就能看出村风形成的脉络。
党国英:在工业文明产生之前,中国的村风有多重特征。一方面,村风是宗法秩序,道德、礼仪传统要为宗法控制服务;另一方面,它也起到稳定社会关系的作用,甚至能使一些弱者得到些微帮助。中国乡村的耕读传统,有利于一些贫家子弟通过读书攀升到较高的社会层级,成为旧时代保有一定活力的主要原因。
记者:从农耕社会到工业文明,再到新型城镇化快速推进的今天,我们的村庄在减少,农民大量进城,乡村面貌发生巨变,有的成了空心村,有的建成新型社区……这一切给村风带来哪些影响?
唐珂:城镇化使大量村庄正在消失,也给村风带来冲击。一位专家曾把“破解中国的乡村如何就地文明化”称为“世界性难题”和“中国特色城镇化的最大挑战”,同时指出这比在短期内实现更高城市化率更为重要。中国应该走有自己特色的城市与乡村两元文明共生、循环发展的新型城镇化之路。我非常认同这样的观点。
党国英:现阶段,农村的确在发生巨大变化。农民高度流动,乡村中原有的社会行为规范会更多地受到其他社会风气的影响,很难说是否还存在某种独立的有自身特点的村风。同时,随着农民大量进城,农村“熟人社会”中那种道德压力也自然有所减轻,以致农民中道德风尚呈现负面变化。不过,我认为无需为此过分忧虑。进城农民如能安居,会逐渐形成新的熟人社会,继续发扬以往朴实的乡村精神,同时建立起适应现代市场化社会的好规矩。曾经的优良村风会以一种新的形式在新的地方甚至更大范围内发挥作用,从长远看,或许会对整个社会风气产生更为积极的影响。
传承开放协力塑造
新村风的塑造不是简单地贴几张纸、开几个会,而应充分发挥社会力量,固化原有良好村风的“附着点”
记者:您认为新时期新村风应该是什么样子?
朱启臻:新村风就是能给人们和社会提供正能量的村风,呈现和谐状态。首先,人和自然应该是和谐的,人们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破坏自然环境,不会为了个人利益不顾公共环境。其次,人和人的关系很和谐:家庭成员之间互爱互谅,没有勾心斗角;邻里之间互帮互助,其乐融融;干部有很高的威信,公正地处理每件事情;群众对村内事务积极参与。这种自然和谐的风气,就是新村风。
记者:这样的新村风,又该如何塑造呢?
朱启臻:从学者对村风文明的研究做起。首先要清楚传统的乡土文化究竟是附着在乡村的什么地方,并在农村建设的过程中予以保护。这些“附着的地方”,恰是村风传承最重要的载体。不少基层百姓也在自发地恢复传统文化,出了很多主意,拿出不少有效措施。将其系统整理归纳,在更大范围内推广和宣传十分必要。总的来讲,新村风的形成需要政府、学者、基层百姓共同参与。美丽乡村是美丽中国建设的基础,新村风是我们国家走向现代文明的基础,绝对不可以忽略乡村文明建设。
沈广宏:万事开头难。村两委班子和党员的带头作用很重要。3年前我们刚提倡培育新村风时,好多人不理解,质疑说大规模的宣传会不会只是空话套话,影响村里的经济建设。但干部们没有退缩,从日常的宣传、协调到随手捡垃圾、帮邻里协调矛盾,以身作则坚持不懈。日子长了,很多村民家里的婆媳及邻里关系的确变好了,村民们体会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村风自然越来越好。
记者:在重塑村风的过程中,要注意避免哪些误区?
唐珂:从各地创建美丽乡村的经验来看,应重点避免“三化”误区:一是避免“简单化”。村风是一种信仰、一种坚守,绝不是简单地贴几张纸、开几个会、演几场戏。二是避免“复古化”。不少人,包括一些有一定影响的研究者,片面地认为只要把原来的载体恢复了就能重塑村风。但实际上,每个时代的村风都有其独特的表征和内涵。三是避免“行政化”。新村风是多方协力的成果,重在发挥广大村民的主体性作用,政府不能越俎代庖。
好的经验大多来源于基层创造,来源于群众智慧。河北省藁城岗上村通过用《功德录》记录好人好事这么一种看似简单的做法来推动村风建设,一写33年总计188本,活生生地把一个落后的村子“写”成了全国文明村。只是一个小点子就让一个村子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如今的岗上村,自行车不加锁、门市不安卷帘门、楼房不装防盗网,新村风成为科学发展最大的资本、最好的资源。
朱启臻:在具体实践中还须注意保护村风传承的载体,也即“村风附着的地方”。我们在调研中发现,一些农村建设过程中,很多“载体”被破坏了,比如,一些地方建设“美丽乡村”,按照城市人的想象建造,房子看上去很“漂亮”,却连个贴春联的地方都没有;一些设计也不符合当地农民的生活习惯,风貌“变好”了,但那些传统的风俗、文化却再难恢复。